那个年代,大路边的裁缝铺很多,有一间一间连在一处,形成阵营的;也有隔二三十米,不经意冒出来的。店名多叫小香港、小上海,也有梦娜、丽莎之类的,还有以地方或人名冠称的,诸如江南裁剪,或者芳芳制衣。他们的生意总是出奇地好,到了旺季,铺子里揽的活计堆积如山,若是在那里定做件衣裳,没有半月二十天,拿不到成品。
几乎每间裁缝铺迎面的墙壁上都密匝匝挂满了做好的成衣,呈现着顾客盈门的实力。几台缝纫机上终日趴着做工的学徒,老板是大把式,操着各地口音,以江浙男人居多。他们的脖子上一天到晚挂着根皮尺,负责量尺寸、下剪刀。
店门口的裁衣板旁边,时常放着一两本翻烂了的时装书,上面的服装图案花哨时髦,十分诱人。怀里揣了衣料的年轻女子们倚在门边耐心地翻看时装书,不时用探询的口吻与店主商议哪个款式更适合自己。巧舌如簧的店主总有本事指出这里或那里的不妥,若遇到固执的顾客便甩出一句:“你不能光看图的,做出来的样子与图有差别,若到时候觉得不好了,我们可不负责任的。”又说,“人家都是模特,模特穿出来啥都是好的,却未必适合我们平常人穿。”结果,每每怀抱了美好愿望的女子们,最后在店主的怂掇下,选择最简单、最常见的款式,中山装、西服,或者夹克。量好尺寸,丢下衣料,半是惆怅半是满足地去了。
知根底的人说,这些铺子里的活计自家根本做不过来,有很多低价转给外面打游击的小裁缝。量尺寸和下剪刀的师傅,往往不是同一个。我在其中一间店铺做了条深蓝色的裙子。布料是厚实的雪花呢,八块钱一米,原想做成贴身的筒裙,套在腿上,想象着袅袅婷婷的效果。可是做出来的裙子出人意料地肥,失望之极,要求店主改。改出来的裙子瘦是瘦了,后面的裙摆却像公鸡尾巴似的翘起来,突兀的,难看死了。悻悻拿回家,连锁扣都没缀,就沉在了箱底。仍然记吃不记打,又到另一间店做了条连衣裙,天蓝色的哔叽呢,自作主张地设计成苹果领,裙身要求旗袍样式,长及膝盖。等到做出来穿在身上,还是肥,晃晃荡荡的,不成体统。大失所望,给了姐姐。她穿着倒肥瘦适宜,满满当当,可又瞧不惯孩子气的苹果领。穿了几天,束之高阁。隔一阵子,夏天到了,内心又蠢蠢欲动起来。花色、质地各异的布料一卷一卷的,充满诱惑,乔琪纱、柔姿纱、泡泡纱、菱角纱、雪纺、丝绸、缎布、亚麻、棉纬……眼花缭乱。又换了一间店,还是连衣裙,粉白色的麻纱布,无袖无领,腰带上缝了一只硕大的蝴蝶结。最简单的样式,想来不会出差错吧!可是,麻纱的下垂感不强,做出来的裙子挺括括的,缺乏飘逸之美。
还有一次,也是做衣服,去的裁缝店不在车水马龙的路边,而在学校后面的住宅区,藏在犄角旮旯里,左拐右弯的,方能找得到。裁缝是本地人,母女俩,母亲裁,女儿缝。是个冬天,扯了一块的确良白底绿花布料,预备缝一件套棉袄的罩衣,就是那种中式领,西式袖的罩衣,一度风靡一时。然而,我做的那年,这种衣服已经落伍了。裁缝店即是母女俩住的家,床头靠着摇摇欲坠的被褥,床上堆积着零乱的布头。窗边并排放着两台机器,一台锁边,一台缝纫。墙角立着两只奶黄色的扣箱,上面铺一块木块,充当着熨衣板与裁衣板的功能。房子正中间蹲着一座铁皮火炉,热气烘烘地逼过来。火炉上坐着“哧哧”作响的水壶,水欢腾地滚开了,却无人管顾。屋子里没有满墙满壁的样衣,衣架上零星挂着几件做好的衣服。女儿伏在缝纫机上,一声不响,偶尔抬头警惕地瞟一眼来客。母亲的态度淡淡的,面对试图搞价的顾客,只一句就打发了:“就这价钱,您看着合适就做。”母女俩是地道的手艺人,却不是精明的生意人。我说明衣服的款式,量了身,丢下布料,千叮咛万嘱咐,要合身的,不要肥也不要瘦。那女人依旧淡淡地说:“知道了,不合身不要钱。”隔了几天去取衣服,发现扣子都缀好了,布包的圆扣,大小合适,与衣服浑然一体。套上试了试,觉得哪里都舒服,肩、臂、胸、腰、摆,妥帖舒展,就像长在我身上似的。那是我最满意的一次做衣经历,那件罩衣陪伴了我很久,直到洗得发白、发灰,方才依依不舍地丢掉。
再后来呢,毫无预兆的,路边的裁缝店一间又一间消失了。那些藏在深处的铺子,更是早早地去向不明。谁也没有想到,门庭若市的裁缝业,竟成了夕阳产业,每况愈下,日渐衰败。偶尔路遇一个标了裁剪的店铺,进去一看,也只是承揽缝锁裤边或修改旧衣的业务。
这古老的行业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历史舞台。阳光温润,清风摇曳的午后,徒步走过曾经布满一间又一间裁缝铺子的街道,不由想起了那些挥舞皮尺的裁缝师傅们。他们都去哪里了?是啊,去哪里了?在某些寂寥的时刻,他们一定会忆起,当年端坐在店门前,市井喧嚣中,那些个得意扬扬的旧日时光吧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