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总189】蔺相如:一个汲汲于功名的战国士子

【总189】蔺相如:一个汲汲于功名的战国士子

秦国提出“以城易璧”,不管动机若何,对赵国来说都是一个棘手的难题。“欲予秦,秦城恐不可得,徒见欺;欲勿予,即患之来。”国宝,不想丢;拒绝,又不敢;战争,明摆着打不赢;乖乖服输,又不甘心。这就是纠结。

和氏璧与国家安全,孰轻孰重?显然,赵国的当务之急是避免战争,其次才是保住和氏璧。正如司马光所说:“夫和氏之璧,怀握之玩,得之不足以为重,失之不足以为轻”。④怕就怕和氏璧没保住,“秦兵”还打上门来。蔺相如出使,能够“完璧归赵”最好,就算丢了和氏璧,只要能阻止战争(或许这战争本来就只是赵国的假想),就算不辱使命了。若以和氏璧来托底,战争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呢?秦国总不至于一拿到和氏璧,就立马翻脸开战吧?

当然,若仅仅做个捧璧求和的转运使者,那么蔺相如的价值就黯淡了。这显然不是蔺相如的初衷。蔺相如最希望的,是规避战争,又保住和氏璧。至于那十五座城池,秦国答不答应,赵国都不能当真。就算今天答应你了,明天他不移交给你,你能怎么办?当年秦国拿六百里地诓骗楚王,结果怎样?⑤前车之鉴,后事之师,蔺相如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三十年前的闹剧(据屈原年谱,此事发生于公元前313年)。

理清了这个逻辑,再看他与赵王的对话,就能发现一些很有意味的信息:

1、“秦强而赵弱,不可不许”——“秦强而赵弱”,这是事实;但“不可不许”,就太绝对了。弱国也有外交,只不过战略与策略要适应国力与地位罢了。弱国外交也并不一定都是丧权辱国,斡旋与运筹的空间也不是没有。赵国在经历了赵武灵王改革后,国力大增,一时间号称关东群雄之首。秦赵之间,并非完全没有对话与博弈的基础。从课文看,蔺相如公然羞辱秦王,又派人携璧潜逃,秦王并没“斩立决”,足见秦王也并非有恃无恐,可以为所欲为。

可见,拒绝秦王有风险,但这个风险也并不比先答应再赖账更大,正如杨时所言:

夫以小事大,古之人有以皮币犬马珠玉而不得免者,至弃国而逃,况一璧乎?虽与之可也。相如计不出此,迺以孤单之使,逞螳怒之威,抗臂秦庭当车辙之势,其危如一髪引千钧,岂不殆哉!⑥

如此看来,不“许”,未必就是下策。那么,蔺相如主张“许”之,意欲何为?

2、“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,曲在赵;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,曲在秦”——蔺相如关于“曲”的阐述,也颇牵强。秦王觊觎和氏璧,势在必得,但他毕竟没有赤裸裸地勒索,也没下最后通牒,只是“以城求璧”。可见,秦王还是讲点体面的,至少面子上还过得去。设想,如果秦国强大到可以任性胡来,如果秦王无耻到了明火执仗的地步,他弄只破瓦罐,吆喝着跟你“易璧”,你能不给么?⑦

“许”还是不“许”,本身没有“曲”的问题。“许”了有人情在,不“许”当然得罪了秦,但道义上并没什么不妥,这本来就是个交易。何况,在生死存亡之际,赵国要考虑的,首先还不是在不在理的问题,而是国家安全不安全的问题。正如杨时所言,“夫秦籍累世之资,肆虎狼之暴搏噬天下,有并吞诸侯之心,非可与礼义接而论曲直也。”⑧

蔺相如如此高调地讲“曲直”,难道是他太迂腐?目的究竟何在?

3、“均之二策,宁许以负秦曲”——明知秦国狼子野心,还要以羊饲虎,美其名曰“宁许以负秦曲”,这就有点像“钓鱼执法”了。就算你让秦国在道义上亏得一塌糊涂,于赵国又有何裨益?况且,明知秦国偿付城池有诈,还非要带着和氏璧深入虎穴,难道就为了给秦国挖一个道德上丢脸的“坑”?蔺相如此言,甚难理解。

4、“王必无人,臣愿奉璧往使。城入赵而璧留秦;城不入,臣请“完璧归赵””——铺排了那么多,话说到这里,蔺相如的真实意图才显露出来了——这不就是毛遂自荐吗?诚如徐江先生所言,出使之前,你蔺相如怎敢确保完璧归赵万无一失?可以推测,他承诺的“城入赵而璧留秦;城不入,臣请完璧归赵”,主要是向赵王表决心,有些夸大其词,近乎豪言壮语。他的目的,恐怕是为了实现其“奉璧往使”的意愿。那句“王必无人”,表面看是谦虚,其实何尝不是自告奋勇?

归纳一下蔺相如的这段劝谏之词,他的逻辑是这样的:

不答应秦国,不行;

不派人奉璧往使,不行;

去个人,非我不行。

如此看来,与其说赵王需要一个蔺相如出使,还不如说蔺相如需要一个出使的机会。将蔺相如与自荐的毛遂比较一下,就不难发现他们在动机上的相似。毛遂对平原君说:“使遂蚤得处囊中,乃颖脱而出”⑨,他希望平原君给他一个脱颖而出的机会;蔺相如表面上不动声色,实际上心机比毛遂更深:这世上原本没有我“颖脱”的机会,我何不自己来编织一个“囊”?

我的理解,秦国“以城易壁”的悍然要求,让赵国君臣陷入了战争的恐慌,这给了蔺相如一个千载难逢的展示政治才干的机会,他抓住了。至少蔺相如在谋得赵国相位之前,“先己之前途”的动机更重一些。他急于登上政治舞台,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。

有人疑问,蔺相如明知随身带着和氏璧风险极大,为什么还要携壁入秦?这样的理解,恐怕忽略了蔺相如的身份及其入秦的动机:蔺相如乃无名小辈,宦官门客,微如草芥,若无和氏璧与身,他还有什么分量?他哪有与秦王直接对话的机会?

和氏璧,正是蔺相如登上政治舞台的敲门砖。

三、“相如一奋其气,威信敌国”

在秦国,蔺相如舌战秦君臣,慷慨陈词,且视死如归。其勇,绝非莽汉之冒险,他敢以性命做赌注,以性命博取个人功名与赵国利益。其智,亦非狂徒之骜猾,他洞悉大势,对秦赵的国力对比了如指掌;他明察秋毫,对秦王的喜怒心态洞若观火;他纵横捭阖,进退自如,示好而不示弱,既呵斥,谴责,又劝导,警告。

他判断,秦有吞赵之心,却暂无动兵之意;他明白,赵王有心独占和氏之璧,却更渴求世代享国;他清楚,纵然危机四伏,秦王也不会轻易砍他的头。政治不是儿戏,归根到底,角逐的是国力,是利益,是国策,是微妙的平衡。蔺相如深通此道,他劝缪贤放弃“亡走燕”的念头而“请罪”于赵王,其智谋与识见可见一斑。他敢玩,他敢冒险。当然,他也知道,这样的冒险无异于走钢丝,稍有不慎,便是粉身碎骨。所谓艺高人胆大,长袖善舞,多钱善贾,没有本钱,谁敢拿生命冒险?但有时,胆大者艺更高。有了赴死的决心,倒反过来促使他大开大阖。之后的渑池之会和廉蔺交好,也印证了我的判断:蔺相如绝非瞎折腾,绝非冒失鬼,他是一个智勇双全的人物。

正因此,司马迁赞叹说:

太史公曰:知死必勇,非死者难也,处死者难。方蔺相如引璧睨柱,及叱秦王左右,势不过诛,然士或怯懦而不敢发。相如一奋其气,威信敌国,退而让颇,名重太山,其处智勇,可谓兼之矣!⑩

这不是一个人的战争。蔺相如有底气,因为他有两个身份:他是赵国使臣,杀他等于向赵国宣战;同时,他是和氏璧的临时保管人,他与和氏璧构成了一种特殊的“共生”关系。人在壁在,人亡璧亡。无璧在手,蔺相如就没有发言权;有璧在手,他蔺相如就有主动权和操控权。在秦国朝堂上,蔺相如利用这两个身份,进攻时有胆有识,防守时有理有节。作为一个出色的政治家,蔺相如对秦国有着清醒的认识。“秦自缪公以来二十馀君,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”,对秦“以城易璧”的欺诈性,蔺相如有着清醒的认识。不过,他依然奉“璧”往使。为什么?除了用来表征自身的身份与分量,和氏璧还是谈判的筹码。有璧在手,就可以做一些实质性的试探与冒险。秦国是交易的要约方,但肯定没想到,赵国竟然真的会派使者携璧而来,一时间难免手忙脚乱;相如棋走险招,咄咄逼人,未必没想过在秦国窘困无措的情况下,逼迫它签下偿付城池的合约。想一想,若能带着秦国的一纸诺言(其实,那肯定是一张空头支票!)回国,那该是何等风光!至于最终能否拿到这十五座城池,恐怕也不是他蔺相如能够负责的了。

当蔺相如发现这个愿望落空之后,他决定铤而走险,再搏一把,争取实现其“完璧归赵”的承诺。文章说“相如度秦王特以诈、佯为予赵城,实不可得”,这个“度”字,反映了蔺相如最终放弃了先前的侥幸之念的决断过程。离开和氏璧,蔺相如唯一可以依靠的,就是使臣身份了。他以死国之决心,警告秦国君臣:你们千万要理智,不要落个鸡飞蛋打的结局。

蔺相如深通虚实、进退、收放之道,应对起来游刃有余,但这都源于他必死的信念。在紧要关头,他慷慨陈词:“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,臣请就”,在那剑拔弩张的时刻,这话绝非矫情造作之语。幸运的是,秦昭王果然是个有所作为、能够隐忍的君王,他没有任性使气,没有丧失理智。他认识到,“今杀相如,终不能得璧也,而绝秦赵之欢”,反而做了个顺水人情。由此也可见出,政治游戏绝非简单的赌气与任性,收放之间,权衡的都是利益与实力啊。蔺相如敢赌,这不正是其智勇之处吗?

蔺相如出使,终以“完璧归赵”而告终;而他自己,也一战成名,威震天下,一颗政治新星就此闪耀登场了。

四、追求自我实现的战国士子

蔺相如出使,绝对是冒险之举,但蔺相如不是冒险主义者,也不是机会主义者。他深思熟虑,进退有据,理性而不呆滞,灵活而不轻率;他守住了赵国的底线利益,实现了对赵王的承诺,又完成了精彩的政治首秀。

必须承认,“完璧归赵”确有天意的成分与运气的因素。天时,地利,人和,蔺相如简直样样占尽。试想,若赵王再多点主见,蔺相如未必有出使的机会;若秦王是个不顾后果的暴君,蔺相如恐怕性命难保;若秦赵国力悬殊巨大,那么,蔺相如纵有回天之力,也阻挡不了秦军入侵的步伐。再假设,若秦王身边有个与蔺相如势均力敌的谋士,恐怕也不一定是这样的局面吧?

但是,天意成全的,恰恰就是这个蔺相如。

这就不能不归结为他的才干与品格了。

在我看来,蔺相如确实智勇双全,且公忠体“国”,但推究其动机,他首先是一个汲汲于功名、渴求自我实现的战国士子。确认这一点,才能在“完璧归赵”的理解上达成事实、情理与逻辑的统一。

战国时代的“士”,作为一个靠思想与才学谋求生存资源的自由阶层,在政治上有很大的自主权。所谓朝秦暮楚,反复无常,并非个例。他们信奉“良禽择佳木而栖,贤臣择明主而仕”,与君王所代表的“国”在本质上是一种合作关系。像苏秦、张仪这些纵横家,与其说他们在博取“国家”利益,还不如说他们把自己与一个政治集团捆绑在一起,用身家性命博个出人头地的机会。杨时说:

周室之季,天下分裂为战国,游谈之士出于其间,各挟术以干时君,视其喜怒悲惧而捭阖之。徼名射利固无足道者,间有感愤激昂,以就一时之功,其材力有足过人,而鲜克自重其身者何多耶?⑾

可见,挟术干君,纵横捭阖,徼名射利,是战国士子普遍的心态。

秦赵之间,争权夺利,勾心斗角,谁也谈不上正义。我们几乎本能地将感情的天平倾向于赵国,多因为赵是弱国,人们总是同情弱小;且在传统文化语境中,秦国又被赋予了霸权、暴虐、狡诈等道德色彩。其实,撇开这些文化与情感因素,秦赵之争本无所谓是非曲直。蔺相如投身于赵国,与其投身于秦国、楚国或者其他国家,并无本质上的不同。蔺相如之所以“爱”赵国,尽忠于它,乃是因为赵国给了他实现人生价值的舞台与机会,这是一种知恩图报、有诺必行的意气,与我们今天的“爱国主义”不可同日而语。⑿彼“国”非此“国”,所谓“公忠体国”,主要体现在蔺相如在追求个人功名的同时,兼顾了合作者的利益诉求。这种美德,恐怕更近乎说到做到的信义,而非现代意义上对祖国的忠诚和奉献。

既然这样,蔺相如使出浑身解数,争取到一个出使机会,又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,展示自己的政治才干,就不能做简单的道德褒贬。更何况,他一诺千金,秦庭上大义凛然,“渑池会”上舍身护主,在廉颇挑衅时又能“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”,这样的人当然应该肯定。

智、勇、信,三个美好的品德成就了司马迁笔下的这位政治奇才。

顺便说,蔺相如的传奇色彩,与司马迁的“尚奇”也不是毫无关系。司马迁的一生,本来就是个传奇。蔺相如以走钢丝式的方式谋求自我生命的实现,何尝没有司马迁寄托的人生理想呢?

注释:

1/2王世贞《蔺相如完璧归赵论》,《弇州山人四部稿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《四库全书》本。

3、《语文建设》2013年8期

④司马光《廉颇论》,《全宋文》第56册140页,上海辞书出版社、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

⑤参见《史记·屈原贾生列传》,韩兆琦《史记》评注本,岳麓书社出版社2004年版1183页

⑥⑧⑾杨时《蔺相如论》,《全宋文》第124册336页,上海辞书出版社、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

⑦秦昭襄王(前325年-前251年),19岁继位,在位56年,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君王之一。秦昭襄王“明而熟于计”,城府很深,有忧患意识。他启用范雎、白起等文臣武将,采用“远交近攻”的军事战略,连横离纵,对齐、楚、赵等东方大国各个击破,为秦大一统帝国奠基了基础。“完璧归赵”这年,秦昭襄王42岁,在位已23年,是个成熟的君王了。此时秦国以主要精力对付齐与楚,赵国尚未成为其吞并的重点目标。参见刘景纯《秦昭襄王杂论》(《秦汉研究》,三秦出版社2012年);林献忠《秦赵博弈与战国后期的历史发展》(《邯郸学院学报》 2015年01期)。

⑨《史记·平原君虞卿列传》,韩兆琦《史记》评注本,岳麓书社出版社2004年版1102页

⑩《史记·廉颇蔺相如列传》,韩兆琦《史记》评注本,岳麓书社出版社2004年版1154页

⑿这一点,在关于廉颇的评价上也可大略看出。“长平之战”后,廉颇先被赵孝成王(赵惠文王之子)冷落,被遭赵悼襄王弃用,无奈之下奔逃魏国和楚国。司马迁对廉颇并无微词,相反倒充满了对一个落魄英雄的同情和遗憾。见《史记·廉颇蔺相如列传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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